靈兮的房間裏，阿誠剛進來還來不及關門，就感受到懷裏的姑娘身體一軟，整個人都要摔到地上，好在他反應快扶住了，阿誠幹脆把靈兮抱起來放到床尾的沙發上坐好。

靈兮陷在自己的情緒裏出不來，記憶裏的的畫面太過清晰，她仿佛又重新回到了兩年前的那個冬天，那血流滿地屍橫遍野的場景，北風刮過來全都是血腥味兒，令她忍不住的生理性幹嘔但是又什麽都吐不出來。

阿誠有些著急，他抓住她的肩膀，“靈兮你怎麽了，你告訴我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她看著阿誠，她想告訴他事情的經過，但是她發現自己嘴巴開合了半天嗓子卻發不出半點兒聲音來，眼淚毫無征兆的就從眼眶裏沖了出來，她知道這個時候不應該哭，她知道這個時候自己更應該堅強可是她忍不住，腦子裏被刻意壓制和遺忘了兩年的記憶被翻了出來，就像是沒了暫停鍵的電影，一遍一遍的在腦海裏循環回放，而她什麽都做不了。

“靈兮你看著我，你看看我，你不要害怕也不要著急，深呼吸放松。”阿誠不知道靈兮是怎麽了，他們認識這麽久只見靈兮哭過一次，就是她和大姐被76號抓了的那次，但是那個時候她也哭得很隱忍，情緒完全沒有現在這麽強烈，所以難道是發生了什麽比致命更可怕的事情嗎？但是看大姐和明臺似乎又還正常的樣子，他只能緊緊的抱住她，“靈兮你不要害怕，我在，告訴我發生什麽事了好不好，告訴我。”

靈兮想說話，但是她開不了口發不出聲音，她只能使勁兒搖頭，拼命的去抓住阿誠的手，指甲都已經掐進肉裏了。

阿誠感受到手臂上的痛，他雙手扶住靈兮的頭強迫她看著自己，“靈兮你先冷靜下來你看看我，這裏是你的房間只有我們兩個人，沒有外人在很安全你想要說什麽都可以你知道嗎，現在這裏是明公館你很安全你知道嗎！”

靈兮有了一瞬間的清醒，是的她現在是安全的，她松開阿誠的手撲進他懷裏，整個人都在發抖，阿誠見他的話似乎起了作用，忙把人抱緊了一遍一遍在她耳邊說著“我在，不要害怕，不要害怕…”

然而這些動作都只能算有一點兒作用，阿誠感覺懷裏的人抖得越來越厲害了，眼淚也越來越洶，他覺得這樣不行，他想把靈兮從懷裏推出來讓她看著自己，奈何她抱得太緊，但是阿誠不能繼續放任靈兮就這麽下去，他下了大力氣把靈兮從懷裏挖了出來，卻發現她正閉著眼睛，仿佛沈浸在自己的世界裏，眼淚從眼角不停的往下掉，他想起靈兮之前說過的，一旦有什麽記憶點讓她翻起了內心那些不好的記憶，就會像淩遲一樣難受，阿誠捧著她的臉強迫她看著自己，“靈兮你睜開眼睛看看我，靈兮，靈兮…”

靈兮感覺自己又回到了兩年前的那個冬天，他們一行本來是6個人，四個金陵女子大學的女學生，還有她自己和那個8歲的小姑娘香香，戰爭來了她們為了逃命都不敢往市區跑，就想著幹脆躲到山裏去，只是靈兮第一天就感冒了整個人都昏昏沈沈的而且嗓子都啞得說不出話來了，好在這幾個女孩子對她不離不棄扶著她一路前行。

她們逃跑的第四天在半路上遇到一個也在逃跑的男人叫柳天林，柳天林跟她們的想法是一樣的都想往山裏躲，而且他對山路熟悉，據說家裏是做藥材生意的經常出入深山老林，知道怎麽翻山從南京去蘇州。

柳天林多次要求丟下靈兮這個累贅，但是女孩子們都不樂意，最後只能少數服從多數帶著靈兮深一腳淺一腳的在山裏奔走，靈兮這輩子都沒有走過這麽多路，全都靠著毅力在撐著，在她以為自己要死了的時候，他們遇到了游擊隊，他們人也不多只有6個人，但是他們有車，因為幾個女孩子腳程實在不行還帶著個重感冒的靈兮，所以游擊隊開車帶著他們冒險走了大路，但是不知道是不是運氣好還是其他的原因，走大路的那一段時間他們完全沒有遇到過一次危險，很順利的就走到了南京和蘇州交界的地方，一個叫孟家村的小村莊裏，村民們淳樸又善良，沒有因為他們是逃難就嫌棄他們，還好心的準備熱騰騰的飯菜並讓他們留下休息一晚再走，畢竟蘇州離他們村子也就只有二裏地了。

那一晚女孩子們都開開心心的洗漱，那一晚是靈兮逃亡這一路上吃到的第一頓熱的飯菜，她甚至感覺因為這一頓飯感冒都好了很多人都精神了不少，這一路上逃亡了這麽久終於可以安心休息一晚，她也想像其他女孩子一樣把臉洗幹凈，可是那天她實在是太累了完全沒了力氣，有一個床鋪可以睡覺哪怕這個床是個臨時的地鋪，也比他們之前擠在野外蓋衣服蓋樹葉子強太多了。

事情的變化也就在這一晚，大家為即將逃出南京而高興，卻不想半夜來了日本人，小姑娘香香把昏昏沈沈的她塞進了竈眼裏，冬天的夜晚很黑，竈眼裏更黑伸手不見五指，靈兮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但是她聽到了外面的槍聲以及一聲一聲的慘叫聲，此起彼伏到最後沒了聲響，她感覺自己的腿都麻木了，許久之後她聽到柳天華的聲音，用不怎麽流利的日語跟日本人說著討好的話，說還跑了一個女人，但是那個女人快病死了應該不用怎麽在意。

靈兮不記得自己在那個狹小的竈眼裏呆了多久，只是周身一直彌漫著血腥味兒經久不散，她聽著其他人的慘叫聲從有到無卻不敢出來，她想去救人但是她的腳卻動不了，腦子裏有一個聲音一直在跟她說李靈兮你這個膽小鬼，你都沒有親人朋友了你還怕什麽，你出去啊你快點兒出去啊，你要去救他們救不了你就應該跟他們一起死而不是一個人躲在這個漆黑的洞裏茍且偷生，你就應該去死你去死了算了吧…

“靈兮，靈兮你睜開眼睛看看我，靈兮，我是阿誠…”

那個聲音還在繼續，你就是個累贅，你本就不該存在於這個世上，你就是專門給人帶來災難的，你就是個掃把星。

“靈兮，我是阿誠，靈兮…”

你這個膽小鬼你這個拖油瓶！

“靈兮，靈兮…”

膽小鬼，膽小鬼，靈兮，靈兮…

“靈兮，靈兮！”

阿誠的聲音就像一道光，劈開了靈兮眼前的黑暗，她終於睜開了眼睛，看著近在咫尺的阿誠仿佛是那身披金甲戰衣的太陽神，她的世界終於又有了光明，靈兮終於哇的一聲大哭出來，“阿誠哥…”

阿誠終於松了一口氣，能開口說話了就好了，他再次把人抱進懷裏，輕輕的拍著她的背，“沒事了沒事了，不管發生什麽事我都會在你身邊，不要害怕哭出來就好。”

靈兮仿佛找到了一個情緒的突破口，她從來都沒有這般放肆的哭過，現如今仿佛心裏終於有了一個倚靠，不用再顧忌其他，哪怕放聲大哭也沒有關系。

如果從電影的角度來看，這就是個老套的逃亡以後被背叛的故事，而這個故事裏不老套的情節是，這根本就是一場有預謀的獵殺，原來從頭到尾這個柳天林所謂的逃亡就是個幌子，日本人是以柳天林為餌，想要引出藏在山裏的游擊隊從而找出游擊隊的大本營，所以他們一路上走大路都沒有遇上危險，那是因為日本人一直就跟在他們身後，而他們到了孟家村，柳天林眼看著這一批人就要逃離南京了，為了立功就告訴日本人孟家村的村民是游擊隊，所以才引得日本人大開殺戒屠了全村。

“孟家村才十五戶人家，全村一共59口人，這其中又有一位姐姐懷孕9個月馬上就要生了，孟村長還很高興的說想來這個即將出世的孩子將來會很幸運，因為要做村子裏的第60口人，已經取好了名字男孩兒就叫孟福，女孩兒就叫孟幸。可等我從竈眼裏爬出來，所有人都死了全部躺在血泊裏，懷孕的姐姐肚子都被剖開了，那個成型的胎兒被姐姐抱在懷裏一起沒了氣息，我翻遍了所有的屍體，沒有找到一個活口，全部都沒有，我給他們做心肺覆蘇，可是我按了半個鐘頭都沒有用，一共71具屍體，除了我，就剩下那個叛徒柳天林。”

靈兮哽咽著說了很久才把事情說完整，眼淚又止不住的往下掉，“是不是我不該來這裏，我就像一個掃把星一樣給這個本來安寧的村子帶來了災難，香香才八歲，游擊隊裏有個孩子才13歲，還有那9個月大還未出世的胎兒，他們都好小好小，都是因為我而失去了生命。”

阿誠沒有想過會是這樣一個慘烈的故事，他把靈兮抱回懷裏，“不是你的錯，是那個叛徒的錯，就算沒有你叛徒也還是在。靈兮你不要怕，你現在冷靜一點告訴我，你今天出去是不是見著那個柳天林了，所以才勾起你腦子裏的記憶，是不是？”

“對對。”靈兮努力忍住哭腔，“我今天…今天在泰山百貨看見他了，就是他絕對不會錯，化成灰我也能認識他，就是他！”

阿誠捧著靈兮的臉眼神很是堅定，“那好，靈兮你不要怕，你現在聽我說，我們去把這個叛徒找出來，我們找到這個人然後為那死去的71口人報仇好不好，你不要怕，我們把這個人找出來。”

“可是怎麽找呢，只知道一個名字，只知道他在泰山百貨出現過，完全沒有線索。”剛剛止住的眼淚又開始往下掉了。

“有的，你忘了嗎你見過他你還會畫畫，那我們把這個人畫下來，你先不要哭，仔細想想這個人的長相，我們把他畫下來。”阿誠循循善誘，然後拉著靈兮坐到桌子面前幫她拿出了紙和筆，“來，靈兮我們把這個人畫下來，只要按圖索驥我們一定能找到這個人。”

靈兮拿著筆的手有些顫抖，她現在沒辦法集中精力，她回頭看向阿誠卻發現他正看著自己，阿誠在她紅腫的眼瞼上落下了一個吻，“不要害怕，我在，靈兮，我一直在，你不要害怕。”

靈兮含著淚點頭，她深呼吸一口氣腦子裏去想柳天林的長相，頭很大是個南瓜臉，臉上肉有點兒多眼睛小右邊眉骨處有一顆黑痣，是個塌鼻子鼻頭很大嘴唇也比較厚淚溝比較明顯。她開始下筆，慢慢的靈兮心情平靜了許多，她的手越發的穩定了，半個小時之後這個人便畫出來了。

“就，就是這樣…”靈兮放下筆抓緊了阿誠的手，“對，就是這個長相，跟兩年前比他胖了許多，但是我還是認出來了。”

阿誠仔細看著畫像，“那靈兮你再想想，這個人大概多高多重，大概多少歲，他跟你說過話的，是哪裏的口音他有沒有介紹過他家裏的情況。”

“不高，大概170的樣子，體重我看不出來但是有些胖起碼160以上，年齡跟阿誠哥你差不多，口音像蘇州那邊的口音，他今天穿的衣服看起來還不錯不像是窮苦人家。”靈兮逼著自己仔細想還有沒有什麽線索，但是一想深了她就會想起那屍痕遍野的畫面就頭疼得厲害。

阿誠又低頭在靈兮額頭上落下一個吻，“好了靈兮，想不起來就不想了，現在已經有很多線索了。”

“還有一個，我記得還有一個。”靈兮用手掌心搜著太陽穴哪怕頭疼得厲害她也要去仔細想，“他說他家裏是做藥材生意的，對，藥材！”

藥材這兩個字，讓阿誠一下子就聯想到了背叛胡老板的柳西河，也是蘇州人也姓柳，莫不是這兩人是一家？他暫時放下心中的疑慮把靈兮說的這些要點都一一寫在畫像旁邊，然後把畫像折好了放進自己口袋裏，“好，靈兮你現在要做的已經全部做完了，剩下的事情交給我，我會去把這個柳天林找出來為孟家村的那些人和你的同伴們報仇，之後有了結果我會告訴你的，你現在不要再想這些事情了。”

阿誠把靈兮拉到床邊坐好，又從櫃子裏找出她的睡衣來，“來，你今天很累了，現在換了睡衣睡一會兒，等到了晚飯的時候我叫你。”

靈兮皺著眉頭看著阿誠搖頭，“我不想睡覺，我現在一閉上眼睛就都是那些畫面。”

阿誠輕輕的抹去她臉上的淚珠子，又摸了摸她的頭，“沒事的不要怕，我就在這裏陪著你哪裏都不去，你乖乖的睡一覺，睡一覺起來就好了。”

靈兮半信半疑，“你真的哪裏都不去嗎？”

阿誠點頭，“對，我會一直陪著你，我轉過身去你現在換了衣服趕緊睡一覺。”

靈兮猶豫著還是把睡衣換了，阿誠又給靈兮餵了一杯水才讓她躺了下去，然後就搬了個椅子坐在她床邊，他的手被靈兮抓在手心裏不肯放開，一松開她就沒有了安全感。

阿誠沒了辦法，眼看著過了二十分鐘了，靈兮依然睜著眼睛看著他，哪怕眼睛都腫成核桃了睡眼朦朧的也還在強撐，他俯身彎腰又在靈兮的眼瞼上落下一個吻，“乖乖的閉上眼睛，要睡覺了，放心我哪裏都不會去，會一直在這裏陪著你，我保證等你睡醒了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個人一定是我。”

“真的嗎？”

“嗯，我保證！”

得了保證的靈兮終於是慢慢的閉上眼睛睡著了，阿誠深深的嘆了口氣，看著自己被抓得緊緊的手，想來一定得把這個柳天林給抓出來才行，不然怎麽對得起那71條人命，怎麽對得起靈兮。

***

明鏡一直記掛著靈兮，自從她拉著阿誠回了房間就再沒有出來，眼見著都要吃晚飯了，這在房間裏也呆了將近三個小時了，她決定去靈兮房間看看。

她輕輕的敲了敲門並沒有人回應但是卻發現房門並沒有關緊，她直接推門進來就發現靈兮已經躺在床上睡著了，而阿誠則坐在靈兮床前被靈兮抓著手，阿誠見到大姐進來忙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睡了？要不要喊起來吃飯？”明鏡關好房門輕手輕腳的走到床邊看了看靈兮，眼圈兒都是紅的，想來是哭了很久。

阿誠搖頭小聲回答，“不吃了吧，哭了一個多小時眼睛都腫成核桃了，我哄了許久才睡著這會兒才睡了半個小時呢，讓她睡吧。”

“這是怎麽啦？”

“這事兒說來話長，大姐我們一起去大哥的書房裏說。”阿誠覺得靈兮今天反應這麽大，這個事情必然是繞不開大姐的，所以幹脆就一起說好了，他輕輕的把手從靈兮的手裏抽了出來，確認她睡熟了一時半會兒醒不了才跟大姐一起出了房間。

書房裏，明樓和明鏡聽得阿誠說了事情的始末都沈默了很久，明樓和阿誠一直是在敵後，所以就算執行任務也都是單個解決很少一次性解決很多人，他們沒有見過屠村的慘狀是什麽樣的，而靈兮那個時候才經歷了喪母之痛，又親眼看著自己的同伴一個個的慘死在日寇的槍下，他都沒辦法想象那該是一種怎樣的絕望。

“怪不得怪不得，靈兮被我帶回來的時候發著高燒，大夫都說她不一定活得下來，我費了許多力氣才把她從閻王爺那兒拉回來，結果剛醒來沒兩天就割了手腕，她說她的世界沒有光了，她覺得活在這個世界沒了意義，怪不得，換成是我也得崩潰的。”

明鏡的淚水也止不住的往下掉，“就怎麽會有這樣的人，這些漢奸也太可惡了，你們一定要把這個漢奸抓出來，死在戰場上都算死得其所了，可是被自己人出賣而被害這死得也太冤枉了。”

“大姐放心。”明樓握住了姐姐的手，“您現在不能哭要冷靜一點兒，靈兮現在這個樣子還要您照顧呢，這個事情也就只能我們三個人知道，其他人都不可以說，抓漢奸的事就交給我和阿誠，您放心我們一定會把這個漢奸抓出來的。”

“好我不哭。”明鏡覺得明樓說的對，忙掏了手帕出來擦眼淚，“我去煮一些粥備著，靈兮晚上沒吃東西現在睡這麽早半夜肯定會餓醒的。”

明樓目送大姐出去了，才繼續問，“靈兮記得這個柳天林，那柳天林記得靈兮嘛？”他現在有些擔心她的安全問題。

阿誠皺眉，“應該不會，靈兮說那個時候天氣冷她是一直在發燒重感冒到失聲完全說不了話，至於容貌跟她一起的同伴也是覺得她太漂亮了第一天就往她臉上塗了許多的泥巴和草木灰遮掩，大姐也說過剛把靈兮帶回來的時候，她臟得跟個泥猴子差不多，洗了好幾回才把人給洗幹凈的，想來應該是認不出來。”

明樓表情很嚴肅，“認不出來最好，這個柳天林比柳西河更該死，71條人命，只用他一條命去償實在是便宜他了，給兩邊下格殺令，見到此人可直接除掉之後再上報！”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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